弗去小松

落紙卷外萬般空

夏天在一些未完成的瞬间



献给一场1996年心动,1997年死别。Dew,let's go together。




1.

棒诺八月已然热的无处可钻。


阿波在一个清晨猛然发觉阿嘟缄默,致力于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图块纷乱,色彩斑斓,晨光就在这些块状物的重复贴合间悄然升高。他像以往站在讲台,企图用污糟不堪的板擦抹去粉笔痕迹,一行字无论如何要显现在黑板上,他倒退两步得以看清全部,字迹倾斜,写的是骂人的话,“阿波是混蛋”。


他在1997年与阿嘟告别,单方面,抛舍最常用“再见”二字,踏进月台,登上北去火车,将棒诺炎夏同忿忿不平一齐摘取。重回小镇后他愈发心悸,以至于掩盖,以至于撒谎,以至于不承认。第六感从未如此准确给他迎头重击,他怀疑自己仍处梦中,如往常,在无尽的热潮中沉溺,与疾驶火车背道而驰。阿嘟死后第二年,他开始遭受梦魇侵扰,甚至想要寄希望于神佛。


最难过的一次他在床上挣扎,几乎在梦中溺亡,迫不得已站起,面对墙上孤影伸出手,做出收紧掐指的动作。那是他头一次感到死亡的痛苦,不是他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是短暂的被抽出一部分魂魄,继而分离出失望、愤恨、痛不欲生,竟没有一丝一毫是好的,能支撑他长久的活着。此后噩梦不断造访,算准了他既不能明朗的生,也绝无可能痛快离世,夜夜如约而至,叫他没有一次能安睡到天明。


当时他交了女友,逢人必要介绍一番,是“新”女友,似乎只是在提醒自己有新的开始。被噩梦折磨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女友在他那里留宿,凌晨因口渴醒过来,发现他趴在窗户上,不声不响,只是那么趴着,窗外处于将明不明的混沌。你时常看起来落寞,波。女友说,不要小瞧女人的直觉,那种敏感的东西胜过千言万语。后来分手,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期间他扮演了一个合格的男友角色,但拒绝让对方探晓心里更多,因此被拿去做为他失职的理由。猛然间他抿住嘴,忽觉不必再辩解。



2.

1996年8月,阿波骑摩托车,险些撞上戴耳机听歌的阿嘟。后来他几次叫阿嘟不要听歌走路,阿嘟果然没有再听,原因在他,取而代之是摩托车的引擎。再然后他想教阿嘟骑摩托车,阿嘟怎么也不肯,光是坐在他坐的位置就十分不情愿。车没有学成功,阿嘟腿上不出意料多两块淤青,他也就放任其坐在背后。


与此同时他在想,假如这么一直带着阿嘟也不错,至少在毕业前他们能每天联系。


有一天早上校长发表讲话,为杜绝或避免艾滋,要求所有性别偏差的学生登记姓名,集中起来进行辅导改造。队列中阿波和阿嘟对视,他们分别从对方眼里看到些许复杂情感,阿嘟对此保持缄默,还给阿波校服时正赶上学生们从集中营回来,个个垂头丧气,几近拖着双腿。阿波神情冷峻,盯着车上的两个现役军人,去他妈的同性集中营——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一点不奇怪——同性恋一直在做艾滋病的挡箭牌。


他们中仍有不服管教试图遵从自己的,当即有军人走过去,反扣住胳膊摁在车身上,要他高声说十遍“我喜欢女人”以儆效尤。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搏斗,夹杂叫骂及哭喊,站在前面的阿波眼疾手快拿还未来得及塞进书包的校服蒙住阿嘟的脸,别听,阿波说道,什么都别听


年轻的男孩站着不动,等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完全消失了,蒙住脸的衣服拿开,夜幕中看到面前的另一个同样遭受了这一幕恐吓的男孩,双眼还是闪亮,他记住那晚的天空发紫发黑,路灯稀稀疏疏亮起,他的眼睛湿润过一回,痕迹全遗留在还送的衣服上。


假如拿了衣服就走,没有站在那看场闹剧就好了。想法纯属事后诸葛,阿波断定那晚是在他和阿嘟命运中划分一道深渊不可逾越,要让他按别人口中的“常路”来走,顺利毕业,和女生交谈,至少他和阿嘟都能做平庸之辈,若要站在二十年后的立场上,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但,1996的盛夏过于浓烈,让他把摩托车后座空出,载一场少年风花雪月。倘若没有阿嘟,人生多么遗憾


你觉得喜欢同性是一种病吗?大约过了一世纪之久,阿嘟问道。这受了惊吓的少年紧扯住自己的书包背带,四顾再无人才突兀地、安静地开口,继而眼神中抱有期待。阿波仅仅一瞥就放任了神采溜走,回答:应该不是,我不知道。


他猜想那些可贵的小发光点就随着七点钟起的晚风一阵吹走了。阿波在前几年还安慰自己那等同于青春要付出的必然代价,后从亲戚口中得知阿嘟逝世于他离开棒诺的同一个晚上,他就不再做这些虚假的安慰,惊骇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浮尘飘摇过的长夜,也一并泯然了。



3.

一年后他们确认彼此关系,在当时并不能称之为“一段关系”,仅仅是双方了然于心的不宣之于口。


有一回阿波再也不能忍受夜晚出门买填饱肚子的夜宵,将阿嘟的手按在车把上,教他先踩离合,速度可以慢一点,毕竟他们不赶时间——当然,要知道灯的开关在哪,棒诺不是清迈,更多的只有漆黑而长长的路段。


他立在路边,目送阿嘟行出一段路,轨迹蜿蜿蜒蜒形同草蛇灰线,最终发出一声寂静夜里不和谐的巨响。他赶到时阿嘟坐在地上望天,居然任由伤口血流不止。如果星星真的可以用来许愿就好了。阿嘟说,一颗星星一个愿望,其实我没那么多想要的,你懂吗,阿波。他将阿嘟的腿架在自己腿上,膝盖为夜行付出了代价,被路面的砾石擦伤,营造出可怖的视觉冲击。他用干净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试图遮挡这一不祥场面,另只手放在阿嘟的小腿干,不知道是他掌心潮湿亦或血已经流淌到那个地步,他突然感到胸口的某个重要器官猛地一跳,力量之大形同在高山击鼓,紧接着到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悲伤。他望着阿嘟的脸,嘴唇开开合合久久不能发出一句声响,只好在心里反复地问,星星能带给我们什么,我们能去哪。


阿嘟大概学会了骑车,但仍惧怕摔到带来的疼痛,此后竟然一次也没有单独骑过,他仰仗阿波,就像那晚仰望星辰,明明灭灭间就把最美好的期待送出。


阿波于2019年数次梦回1997,3月,与盛夏无异。门上刻有他们俩的名字,简单的弯曲竖勾,没有什么别的意义。当时他在一所学校刚上任,积蓄足够他买一辆代步工具,与摩托车又不同。体育课上一位同学跳远时摔伤双腿,他在校医室充当安慰角色,看到双腿膝盖俱被鲜血染红,心里猛然又浮现出一种熟悉的悲痛。九七年棒诺群山环绕水草丰美,星空璀璨淋漓,他猜想那是否成为一个隐喻,破散如浮萍,都是他不得不认知到的东西。



4.

阿嘟的嘴唇柔软甘甜,令阿波短暂的忘却雨夜来临前的争执。当晚他做梦,校长在众人面前亲自宣布他将被关进集中营,直到他不再认为自己属于阿嘟为止。醒来后阿嘟躺在他身边酣睡,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心虚,不知道该不该叫醒阿嘟,一起痛骂校长。


他从家里的相册看到阿嘟的照片,好像已经过去一百年,只是因为他的离开没有人在意关心,相册幸免于难。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回忆这张照片的出处,在棒诺,毫无疑问,可能是十月,也可能是十一月,从太阳的角度辨认。记忆的断层阻止他继续回想下去,想到后来他几乎是固执的要把时间地点从脑海中挖掘出来,最后的最后他抚摸照片里的人,糟糕,阿嘟,我也不记得。


阿嘟什么也没留给他。旧房屋早已经上锁无人居住,毕竟没有人想要为一栋失去儿子的可怜母亲的房子延续人烟。他回忆起从集中营回来的那个晚上,阿嘟是那么温柔,任由他睡在腿上,以至身上的伤痕也成为不屈的证据。


阿嘟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哪都行,只要离开棒诺


后来只有他自己坐在站台,等当晚末班火车。


时间总是与他作对,并从他落败的半生残忍剥夺大部分珍贵的记忆。阿嘟的脸竟是最后一面,那晚竟是最后的一晚。


从他挂掉电话的那刻起,火车从上个站台驶出,乘坐末班车的都是疯子。阿嘟近乎煎熬至死,和闹钟面对面,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想要追他而去,未果。


直到今日,他总算不再遗恨一九九七年的某一晚,他看到阿嘟的拼图,花花草草河流树木,复杂的很。阿嘟拼完了一颗茂盛大树及树边房屋,桥梁边沿垂下的一排花,中间缺了一块,无论如何找不到在哪。阿波深感自己身体如同机器腐朽,甚至期盼那一天能迅速到来,天总是不遂人愿,他企图在一个盛夏的晚上安详闭目,但没有死成,便彻夜偏头望着窗外的星星,数了整晚,可记忆或者其他的一些因素实在不允许他铭记太多不忘,数到后来总是混沌模糊。


人间总是分离的。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学到的道理,他不再相信圆满,就如失意的人不再相信眼泪低垂。但人间又总是不断相遇的,他说道,你能想象吗,所有星星发出的光都是过去的光,我们是活在过去的时间里的。


我毫不畏惧那一刻的到来。这世上所有都是一个巨大的圆环,首尾衔接,仅仅是时间的问题,我们失去的一切在某个瞬间都将再次获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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